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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懺悔錄:人誰無過 過而能改 善莫大焉“訓練”父親的日子讓我此生抱憾來源:新文化報 - 新文化網
  本文作者2007年的照片
  A16版
  於是,我咬咬牙,從父親手中搶過盤子:“爸,黏豆包好吃不?”父親邊伸手要盤子邊回答:“好吃。”我撥開父親的手:“你想不想天天有黏豆包吃?”“想。”我指著坐便椅說:“看見沒?你要是能把大便送進這裡,我就獎勵你黏豆包,否則我就扔了它!”
  父親是7年前冬至那天走的。那天下著大雪,父親走在皎潔的世界里。對父親來說,俗塵過往的恩怨皆如煙雲般杳無痕跡,唯有清澈的靈魂、澄明的心境詮釋他一路走來的歷程與歸途。
  今逢飄雪,感懷往事,猶憶父親病中時日,倍覺溫暖和心酸。下筆行文,輕推歲月的門楣,仿佛又與父親同行,留下我永遠的思念與終生的愧疚。
  父親生病後,一直叫母親“做飯那女的”,卻記得我是他姑娘
  父親生病時,每逢冬日飄雪都會命我扶他到窗前站好久,然後便說上一句“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凈”。當時我以為父親是因景生情、隨興而發,時隔多年,飽經人世冷暖,我終於懂得父親此話的蒼涼與無奈。
  父親的一生可以說是失敗的同時也是成功的,不幸的同時也是幸福的。
  父親飽讀詩書、博學多聞,既有俠客的豪放又有文人的儒雅。如果說我在文學方面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天賦,都是受父親熏陶的緣故。
  父親是一名教師,且教學有方,循循善誘。小時候父親班裡有個淘氣的大哥哥,逃學曠課家裡管不了,於是父親讓他天天給我家劈柴,一干就是大半天。終於有一天,大哥哥不堪勞力之苦,主動要求回班上學發憤苦讀,後來任職於檢察院。
  從健康方面講,父親的老年是不幸的,諸病纏身,在吉林市轉了幾個大醫院終於保住了一條命,卻落下老年痴獃的病癥。那是2003年六七月間,從醫院回家後,父親一直處在清醒和糊塗之間,瞅著像個明白人做的全是糊塗事。
  那時大侄兒還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為方便照顧父親,母親帶孩子睡大屋,我和父親住小屋。我把床一分為二,中間鋪了一張地革,這樣可以方便“看”住父親“幹壞事”。
  俗話說,防不勝防。那時我經常做情節雷同的夢:天降大雨我光著腳丫踩著泥濘的道路雙手遮頭急匆匆尋找避雨的地方,這時陰霧漸起瘴氣撲鼻雨勢急驟噼噼啪啪不絕於耳。我努力睜開眼睛,四周黑乎乎的,感覺聲音就在床前。然後,我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左搖右晃,把他的膀胱內容物毫無保留、慷慨灑脫地倒了個一干二凈。我擰開燈瞅瞅鐘,半夜一點多,開始善後工作。
  下床一穿拖鞋,踏了一腳“水”,仔細瞅地革,快淌成河了。父親是怎麼方便怎麼來啊,我開始生氣了。“老孟頭兒!”“哎,啥事兒?”“你剛纔做什麼呢?”“方便方便。”“往哪兒方便呢?”“廁所。”“哪兒?”“廁所!”“廁所在哪兒啊?”“哪兒都是。”
  父親隨手划了一圈,樂呵呵地低頭看我踩著水的腳。那一刻我眼圈騰一下就紅了,父親的變化讓我一時難以接受,這就是痴獃嗎?什麼都分不清楚了?想不通歸想不通,收拾還得收拾。深更半夜,我怕吵醒母親和孩子,不敢燒熱水,時值夏日硬是把手指冰得生疼。收拾完回屋,父親已睡得鼾聲四起,我抬頭看看表,還有幾分就到凌晨三點了,躺下也睡不著了,五點還得起床看孩子,母親要出去買菜。
  碰上情況好時,父親一宿安然無事。但通常是母親前腳剛出門,父親的直腸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工作了。等我拿玩具安頓好孩子,父親這邊已完成了他的“傑作”,並且盡可能找個乾凈的地方偎在那裡,仔細摳著手指上的殘留物。父親的衣褲、床單、褥子、枕頭……凡能涉及的物件無一幸免。父親不說是從“黃金堆”里爬出來的,也跟掛了漿似的。
  鑒於“工程”浩繁,我幫父親擦凈雙手,給他換好衣服,把他“請”到鋪著海綿墊的地上,把整張床清理一遍。父親見我把他的床“拆了”,大怒:“憑啥拆我的床!”我逗他:“從今天起你就睡地下吧,幕天席地,多寬敞啊!”誰知父親晃晃悠悠站起,脫下一隻鞋直奔過來,嚷嚷著:“看我不消你!”眼瞅就要挨拍,出於本能我雙手一擋,父親行動本就不靈便,飄飄搖搖便栽倒在床上,我連忙扯了他一把,將他扶穩:“把鞋給我!”“做啥?”“給我!”父親極不情願地把鞋遞給我,驚疑地盯著我。
  我拿著鞋在父親腦門兒前來回晃,坐在給他買的坐便椅上嚇唬他。我說:“哎呀,老孟頭兒,知道江湖恩怨不?”“知道。”“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知道。”“你姑娘今天可要報仇啦!”“咱倆有仇?”“豈止有,多著呢。”“啥仇?”“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去書店看書,回家晚了,你拿掃帚掄我?”“女孩子晚歸,該打。”“今天你姑娘就報這個仇。”
  我笑眯眯地逗著父親:“把手給我!”“真拍啊?”父親遲疑地伸出左手又飛快地縮回去,再遲疑地伸出右手。沒等他往回收,我拉住父親的手,拿鞋底輕輕拍了三下:“疼不?”“不疼。”父親看了看我:“這就結了?沒仇了?”我坐到父親身邊,拉過父親雙手:“爸,真不明白啦?父女有記仇的嗎?你姑娘批評你,你生氣不?”“自己姑娘生啥氣。”父親笑了。
  這時,也許是大侄兒玩夠了玩具,一時找不到大人,“哇哇”哭個不停。我說:“爸,你乖乖坐著,我哄哄你大孫子去,等‘做飯那女的’回來我再給你洗澡啊!”我趕緊丟下父親跑到大屋,大侄兒看我進來哭著跑過來:“姑抱、姑抱……”玩具散了一地。
  母親買菜回來見寶貝孫子淌眼抹淚的,甚是心疼,問我:“咋弄哭了呢?”我說:“一邊是老頭兒,一邊是小崽兒,熱鬧著呢。”母親探頭看了父親一眼,笑了:“他又作妖了。”
  因為我要給父親洗澡、清洗被褥,母親照看孫子無暇分身,中午飯便過了時辰,而飯對父親來說是頭等大事。我忙完父親抱大侄兒玩,父親便催我開飯,我說等會兒再做。父親如是催了三次,急眼了,提起褲帶就走。
  我問父親:“乾啥去。”父親說:“我找‘做飯那女的’算賬去,都幾點了還不開飯!”我聽了大笑,唯恐天下不亂,扯開嗓子喊:“媽,媽,快過來呀!”母親正在廚房切菜,聽我喊得急又不知何事,匆忙跑進屋,手上的菜刀尚沾著些許白菜葉。我笑著告訴母親:“媽,老孟頭兒要找你算賬呢。”“算啥賬?”“你斷了他糧草,不給他開飯。”母親一咧嘴樂了,沖父親說:“你就知道吃,餓著吧。”見母親說完要走,我緊跟著告狀:”老孟頭兒還要拿鞋底拍我呢!“母親一聽生氣了,轉回身拿著菜刀向父親比劃:”老孟啊老孟,你還有沒有良心!你姑娘起早貪黑、半夜三更給你收拾、給你洗刷,不嫌臟、不喊累,你看都把她折騰成啥樣了!告訴你老孟,你要敢欺負你姑娘,老娘先收拾你!”看樣子母親真生氣了,菜刀上的白菜都抖到了地上。父親被母親訓得灰溜溜,再也不提開飯這回事。
  自從父親生病後,一直叫母親“做飯那女的”,卻記得我是他姑娘。我問父親:“知道剛纔進來的是誰不?”“做飯的。”“你還找她算賬不?”“太厲害,母夜叉!”“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姑娘。”“知道他是誰不?”我說著把大侄兒放到父親膝上。父親滿臉喜慶地說:“哎喲,大孫子啊……”我抱回大侄兒問父親:“做飯那女的你怕不?”“怕!表現不好她不給飯吃。”“你說她好不好?”父親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啊,管我三頓飯呢。”
  父親的兩個美稱:“大美人”和“造糞機器”
  小弟怕父親寂寞,特意在父親床頭放了臺電視讓父親消閑解悶。有一天信號因故中斷,父親仍津津有味地看。我怕雪花點兒傷眼睛關了電源,父親不高興了,探身把電源打開,屏幕白花花一片。我問父親:“演啥呢?”父親說:“《西游記》。”我默然了。我是聽著父親講《西游記》的故事長大的,我想,這是父親腦海裡時光倒流的影像吧!後來我跟母親學這事,母親苦笑道:“你爸是真傻了,只知道吃了,也算享福了。”
  母親曾封給父親兩個美稱:一個是“大美人”,一個是“造糞機器”。
  “大美人”不是誇父親相貌如何好看,而是說父親每天都被我伺候得香噴噴、水靈靈的,往床上一躺,美得像個仙兒似的。
  父親出院時肛瘺未愈,醫生說病人體虛不宜手術,回家後我買來醫用鑷子、紗布、雙氧水、雷夫諾爾抑菌液,按醫生的方法給父親消毒、下“引流條”。
  父親肛痿期間,每隔兩小時左右就得清理一次,那時用來換洗的內褲有三打之多,屋裡“旌旗招展”,足以和大侄兒剛出生時的尿布相媲美。因為天天洗澡日日沐浴,我給父親用濃香撲鼻的“夢幻”香皂擦身,用人參雪花膏給他擦手抹臉,一番清理過後,敞開屋門,沒有想象中的“頂風臭出八百裡”,反而有“花香欲染衣”的奇效。這時父親便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既享受又滿足,臉上美滋滋的。母親便呼:“老孟頭兒,大美人,有福啊!”有時大侄兒也會跑過來指著自己對我說:“我也是大美人。”把母親和我逗得開懷大笑。
  父親患病後,經小弟朋友介紹,我曾處了個貌似忠厚的男朋友。父親評價他說:“不咋地。”我想探探他的底兒,故意在父親的坐便椅上蓋個棋盤,請他吃飯,他也不介意。母親說:“這個人看樣子還行,起碼不嫌棄你爸。”一段日子後,男朋友忽然說:“你打算怎麼安排你的家啊?”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簡單啊,我到哪兒我爸就跟我到哪兒。”“你家不是還有別人嗎?責任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不可能把我爸留給我媽,我媽為兒女操勞一輩子,她的辛苦是外人無法體會的;我也不可能讓我弟弟、弟妹照顧我爸,他倆為掙錢養家早出晚歸,我忍心讓老人家在屎窩尿窩裡委屈一天嗎?我做不到。”“哎呀,那壓力可太大了。”
  那一刻,我真的好感謝父親的肛瘺和痴獃,這猶如一塊試金石,讓我看清了男朋友是否真的很愛我。後來父親問我:“那小子咋不來了?”“黃了。”“黃了好,黃了好!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在父親的腦門兒彈了一個響兒:“真得感謝你老孟頭兒!”父親摸著腦門兒樂了,傻傻地,像大侄兒一樣可愛。
  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的肛瘺不治而愈。醫生說:“是假性愈合。”母親說:“老天爺看我姑娘太辛苦,給我姑娘減輕點負擔。”
  “造糞機器”的美稱雖不雅卻與父親的現狀很相稱。父親患上老年痴獃症,飯量大得驚人,胃口好像填不滿的坑,而且消化亢進,隨入隨出。母親常對我說:“少給你爸吃點吧,10分鐘就倒出去了。”我心想,父親每天晨起的頭等大事就是一日三餐,“吃”已是父親唯一的樂趣,若被剝奪豈不是殘忍無情嗎?而滿足父親的樂趣是我這個女兒心裡最大的安慰啊!
  有一次,弟弟買了一兜蝦爬子,當時對我們來說算是稀罕之物。我一口氣給父親連扒10個。父親問我:“啥呀?”“你吃吃看!”我揀了一條放進父親嘴裡。父親一品味,眼珠立即瞪溜圓,連呼:“好吃!好吃!”我見父親吃得高興,一激動,又給父親添酒助樂,結果可想而知———“稀里嘩啦”。都說痛苦是有代價的,有時歡樂也是有代價的。母親說:“你這麼慣你爸,真不枉你爸疼你一場。”
  為訓練父親“方便”,我絞盡腦汁,不擇手段
  不過,母親也曾對我不滿意,讓我一度感到進退兩難、有屈難申。
  冬天到了,母親知道父親愛吃黏豆包,隔三差五便蒸一盤給父親解饞。有一天,父親正吃黏豆包時大侄兒拎著他的小尿罐小解,我偶然心動突發奇想:孩子可以教,大人也可以教呀!
  於是,我咬咬牙,從父親手中搶過盤子:“爸,黏豆包好吃不?”父親邊伸手要盤子邊回答:“好吃。”我撥開父親的手:“你想不想天天有黏豆包吃?”“想。”我指著坐便椅說:“看見沒?你要是能把大便送進這裡,我就獎勵你黏豆包,否則我就扔了它!”
  “出大恭”的戲碼開了場,“出小恭”的一幕也開始上演。我買來許多糖塊鋪在父親床上,然後盤腿坐在父親對面,開始大口大口地吃,父親不住地擦著口水看。
  “想吃糖不?”“想。”我下床拿起夜壺,對父親說:“你要是把尿送進尿壺,我就獎勵你糖塊吃!”
  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極其虐心的日子。為了訓練父親大小便,我常常關上房門,衝著父親大呼小叫,房間里呈現著一幕幕“揪心”的畫面。
  我常常事先買好兩斤黏豆包———一斤白麵的,一斤黃面的;再準備兩包糖塊———一包水果糖,一包奶糖(這些東西當做道具反覆使用,有時也用其他好吃的,因為總用這些道具擔心父親生疑)。我讓父親坐直身子,再把一斤白色的黏豆包一字排開,大聲說:“今天做錯沒?”父親低頭看看新換的床單:“錯了。”“錯了該罰不?”父親把頭扭向牆角,半天不吱聲。我拿起一個黏豆包,狠狠心,使勁兒往坐便椅里一扔,父親聽見“啪”的一聲,眼睛一眨。我隨即又扔一個,父親的眼睛又眨了一下。我騎虎難下,索性一個接一個往裡扔,父親終於開口了:“別扔了,多白瞎啊……”
  “心疼不?”我抓住時機逼問。父親使勁兒點點頭。“能不能長點記性?”父親扭過頭不作聲。“你要是不長記性我下次還扔!”我把最後兩個黏豆包一股腦兒扔進坐便椅里,心裡划過一陣難言的鈍痛。
  第二天,我不扔東西,吃水果糖。我拿出10塊水果糖放到父親手裡:“爸,我買糖了!”父親欣喜地說:“好,好。”我又從父親手裡把糖一塊一塊揀到床上:“不給你吃,誰叫你表現不好的!”然後,我剝開糖紙,“嘎巴嘎巴”嚼得直響。父親聽得心慌意亂,忍不住說:“給我一塊。”我給了父親一塊,父親迫不及待塞進嘴裡,嚼得比我還響。
  “甜不?”“甜。”“還想吃不?”“想。”“你不犯錯姑娘就給你糖吃。”我把糖紙往父親跟前一推,慷慨地說:“這些歸你了!”父親如獲至寶,十分小心地把糖紙一張張撫平,又一張摞一張擺放整齊,塞到枕頭底下,還不放心地摸了摸。我不忍再看,回身就走,感覺父親探長脖子盯出我好遠、好遠。
  第三天,扔黃色的黏豆包。第四天,吃奶糖。……雷同的情節循環往複,天天上演,母親終於發作了,帶著哭腔斥責我:“你這是作啥呀!風一陣雨一陣的,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媽,我不是想創造一個奇跡嗎?”“他已經這樣了,你就別折騰了!”我心裡驀地漫過一股不平之氣,情況若能變好為什麼不試試?敢情不用你們勞心勞力了!
  那陣子,母親常藉故對我旁敲側擊,說些“久病床前無孝子啊”、“養兒防老都是瞎扯啊”、“時間最能考驗人啊”之類的話,弄得我有苦難訴有冤難申。
  不被理解的痛苦、孤軍奮戰的堅持,以及無人支持的煩憂一度讓我憤懣難抒、心力交瘁,加上父親、孩子兩頭忙又遲遲不見成效,使我崩潰到歇斯底裡的程度。
  那天,母親外出採購生活用品,我哄大侄兒搭積木。把孩子安頓好,去看父親,一片狼藉的一幕像一根導火索,使我內心所有的委屈和憤懣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我順窗口扔出了夜壺,一腳踢翻了坐便椅……一通瘋狂之後,我咆哮的情緒才逐漸平復。我沒有批評父親,決定背水一戰,孤註一擲,置他於死地而後生。我用冰冷的眼神與父親對視良久,見父親怯怯地垂下頭,我說:“老孟頭兒,姑娘今天就不管你了!你看這個家除了我還有誰管你!”我掏出20元錢遞給父親:“你我父女一場,這點錢你能買啥就買啥吧,以後的日子你就聽天由命吧!”
  父親不接我的錢。我把錢往床上一撇,轉身而去。走出小屋,我趴在地上匍匐而行,把腦袋貼著門框探進屋裡偷窺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正左一下右一下抹著眼淚,哭夠了,撿起床邊的紙票,一折一摺疊成個小方塊,彎腰拿起鞋,猶豫了一會兒又放下,最後把小方塊藏在了左腳的襪腰裡。瞬間我心如刀割,感覺自己就像納粹集中營的惡魔!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記憶捲起時光的簾櫳,撲面而來。穿越歲月,我看見5歲的我沒有看好小弟被母親批得涕淚橫流,父親偷偷把我“拐”至副食店,一塊糖把我甜得破涕為笑;我看見6歲的自己一路追蹤雪花的行跡迷失茫無邊際的曠野,母親又急又怒給了我一巴掌,父親把我抱進被窩,喂我兩口熱辣辣的薑湯,讓我如沐夏陽;我看見7歲的我生病住院,父親日夜守護容顏憔悴……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可哀呀可哀,我的父親!
  “多少事,從來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對父親來說,明天的任何期望都是空想,能抓住的只有當下的幸福。我起身輕輕坐在父親身邊,望著父親熟睡的面容,心中充滿自責和內疚。病來非人願,何苦嚴相逼?我自作聰明地訓練父親“方便”,是在用刀捅父親的心啊!難怪母親會對我心懷不滿、語含責備。
  父親被我驚醒,含糊地說:“睡吧。”我把臉埋進父親懷裡,柔聲問:“爸,這些天你是怎麼過的?”父親沉默良久,說:“熬唄,熬一熬就過去了。”一個“熬”字,讓我心如刀絞,百感交集,泣不成聲。不管初衷如何,我過激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父親。我拿起父親的手:“爸,姑娘做錯事了,你打我吧!”父親咧嘴一笑:“你傻啊,父女哪有記仇的。”我握緊父親的手:“爸,從現在起,咱好好過日子,咱把日子過得美美的!”父親說:“對,天天好吃好喝!”我彈了一下父親的腦門兒:“對!天天好吃好喝!”父親開心地笑了,一派天真爛漫;我也由衷地笑了,心頭五味雜陳。
  我以為事情結束了,誰知“驚喜”接踵而至。
  有一天我領大侄兒從江南公園回來,剛打開房門,母親便大聲嚷嚷:“好消息呀好消息呀!你爸會拉會尿啦!”我急忙跑進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坐便上努力。那一瞬,我看見母親高興得忘乎所以,感覺這是一個奇跡,而我卻偷偷地流下了愧疚的眼淚。
  我哽咽著說:“爸,你做得太好了,咱不獎勵糖塊了,咱獎勵別的,我帶你出去走走?”父親說:“去哪兒?”我說:“江南公園。”
  母親是不贊成父親外出的,認為父親腿腳不靈,我又身單力薄,但我再三堅持,母親終於同意了。我領大侄兒去公園,步行20分鐘;我領父親去公園,步行80分鐘。我問父親:“以後還想去不?”父親說:“足矣,無憾。”那次公園之行是父親生前最後一次“遠足”,也是我良心發現的“結果”。
  父親最終住進托老所,再也沒回家
  大約在我全職服侍父親兩年半之後,有個企業來公開招聘一個文職人員,我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出去工作了。由於工作、老人、孩子三頭忙,疲於休息,我的健康狀況極度欠佳,母親權衡再三,決定暫時先將父親送到郊區老舅住的托老所,一來可以跟老舅做伴兒,二來有個親戚在身邊也放心。
  托老所的環境雖然寬敞潔凈明亮雅緻,但人跡混雜形形色色,像一個疏於管理的幼兒園。通過托老所,我見識到了情態各異的“老年痴獃症”患者,有的像被點了笑穴瞅你不停傻笑,有的像遭遇不幸哀聲啜泣,有的像經歷深仇大恨狂罵不止,有的雖癱瘓在床,但一隻手臂卻像螃蟹的大鉗,你一不留神便被鉗成瘀紫。所幸父親住的是雙人間,外廳熱鬧非凡、裡間清凈安寧,既免受干擾又不會寂寞。
  第一次去看父親時老舅對我說:“宏啊,你爸明白啊!”第二次去時老舅說:“宏啊,你爸糊塗啊!”第三次去時老舅說:“宏啊,你爸不知糊塗明白,凈冒虎話!”
  父親剛去時不知托老所是啥地方。我問父親:“知道這是啥地方嗎?”“籠子。”“喜歡這兒嗎?”“吃得好,熱鬧。”“你對面床那人好不?”“煩他!成天賴在床上,支使我乾這乾那的!”父親像受了屈的孩子似的憤憤不平,用語言宣泄著內心的不滿,我聽了又難過又心疼。我握著父親的手,告訴他:“爸,這不是籠子,是托老所,類似我小時去的托兒所,你想出去,什麼時間都可以。”我又指著老舅告訴他:“他是你老婆的弟弟我的舅舅,腦血栓,全身癱瘓不會動。”父親側頭看了老舅一眼,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可憐啦。”“爸,你還煩他不?”父親沒吭聲,搖了搖頭,又嘆了嘆氣。“高興點兒,姑娘領你出去,先洗澡,然後下館子喝啤酒!”父親一聽馬上樂了,嘴邊直淌哈喇子。
  我每周休息日都會領父親洗澡、剃頭,順便帶父親上飯店喝點小酒。父親年輕時最愛游山玩水、品茗弈棋,詩酒田園是他的理想人生。如果說父親明白,我想每次我領父親外出是他最開心的日子。我把父親的杯子斟滿酒,囑咐他慢點喝,父親每每一飲而盡,然後“嗨”一聲長嘆,仿佛昨日種種盡傾於酒。我問父親:“爽嗎?”父親看了看空酒瓶,良久,感嘆道:“心裡像打開了一扇門啊!”
  我想,父親心裡的這扇門,定是把回憶的痛擋在了門外,而把記憶的好留在了門內。
  回來的路上,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也許是貪戀外面的光景,父親的腳步越發緩慢。我們上午八點出發,到達托老所時天已擦黑。托老所的服務員高姐早已迎在門前,並細心地為父親預備好了換洗衣褲。本應子女盡的義務卻假手於人,讓我心裡既感動又酸楚。
  2007年“十一”長假,我去看父親。我問他:“爸,你是喜歡我喊你爸還是喜歡我叫你老孟頭兒?”父親笑了:“嘿嘿,只要我姑娘喊的都喜歡。”“做飯那女的喊你高興不?”父親臉一扭:“不跟她一般見識!”“那你想家不?”父親低頭邊搓手指邊說:“咋不想?”“想回家嗎?”父親停下手,有些遲疑地問:“還能回嗎?”
  瞬間,我的淚水就滴到父親的手背上。如果讓我廣有財富卻心懷冷漠,我寧願清貧平庸卻坐擁親情的溫暖。我向父親許願:“爸,你暫時忍耐一下,過段時日,姑娘就把你接回去!”父親沖我直點頭,眼神充滿孩童般的依戀。只是我沒料到這次談話會成為我記憶中與父親最後一次交心,父親終究沒有等到我兌現承諾的那一天。
  父親是當年的冬至走的。托老所包餃子,父親吃了個滿貫,半夜便昏迷不醒,送至醫院,腦出血80毫升。醫生回天無術,不到66歲的父親撒手人寰。
  父親在家裡時,飲食上我絕不虧欠他,也不給他限量,即便像月餅、黏豆包之類,只要父親愛吃、想吃,我讓他隨便吃,難受了我會給他喂山楂丸,消食化積。可唯獨餃子我是硬性規定,不管飽沒飽只准吃16個,有時對著父親可憐巴巴的眼神我也絕不通融。因為在醫院時我曾親眼目睹兩名腦出血患者,醫生下了出院證明,家屬一高興,頭晩包了頓餃子,結果第二天患者病發直接就進了火葬場。
  父親有腦出血病史,絕對大意不得。可是父親的性命最終還是終結於一盤餃子上。
  父親走得突然,母親當時又病重,大侄兒又小,我沒有親臨生離死別的現場。父親的後事全仗弟弟、弟妹操持。
  記得大舅走時,眾多兒女哭天喊地。而父親走時,也許是我沒有親臨其境,內心並沒有失去親人那種痛不欲生的悲慟,只隱隱約約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哀傷游走體內,恍然若夢———父親仍在身邊,音容如昨,言猶在耳。我相信父親只不過是換了個世界游山玩水、品茗弈棋、詩酒田園,繼續他理想人生的傳奇,而那個世界只有健康沒有病痛。
  “人間別久不成悲”。若干年後,偶然讀倉央嘉措的詩:“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我心中頓覺刺痛難忍,悲從中來。那一刻,我猛然醒悟,原來父親一直是我心中最深的痛、最深的悔,而且這種痛和悔已浸入我的骨髓,如影隨形,雖不會刻意覺得悲傷,卻時時與我相伴。我曾像訓練寵物一樣訓練父親“方便”、父親回家的心愿終成空中樓閣……都令我此生抱憾,五內如焚。唉!世間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既可以讓我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又不辜負父親的養育之恩?
  兒時,有托兒所;老了,有托老所。兒時,父母再難也沒有放棄我和小弟,每天都把我們從托兒所接回家;可父親老了,我最終卻放棄了父親,再也沒有把他接回家。儘管其間有許多現實的苦衷和無奈,而種種解釋又何嘗不是我為自己開脫罪名的藉口和理由呢?
  佇立窗前,雪花飛舞,洋洋灑灑。“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凈!”我終於領悟到父親此話的真正含義。
  孟柏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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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訓練”父親的日子讓我此生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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